老鼠在王国的各处肆虐。这些灰黑色的生物在农田与谷仓间穿梭,吃掉未熟或已熟的谷粒,而后涌入一栋栋房屋之中,啃啮一切木制品,将家具毁尽,在墙壁上捣出孔洞。渐渐地,老鼠的数量增长到令室内的人们无从下脚,稍不注意,就会一脚踩到一团软乎乎的毛皮,留下一具血淋淋的尸体,如果不及时清理,尸体还会腐败,叫人染上瘟疫。穷人们选择逃到山林之中,而富人们选择加高他们的住宅。但是这无济于事。山林中的人们要面对比老鼠还要凶恶的野兽以及更甚于此的饥饿,而富人们的住宅几乎成为一座座直入云端的高塔,地基被老鼠破坏得千疮百孔,仿佛眨眼间就要倒塌。
并非没有人试图解决。国王的将军召集军队,在王城及其周边捕杀老鼠。大学中的学者们则拿出了各式各样的药剂,投在街上毒杀老鼠。而有的农户则养起了猫,这些敏捷的小兽抓老鼠可是毫不含糊。然而无论是被刀剑砍死的老鼠还是被毒杀的老鼠,它们遗留下的尸体却几乎无人处理,久而久之王国四处都散布着令人窒息的恶臭。农户的猫一时之间也无法将老鼠杀尽。而且不管人们如何努力,老鼠的数量却未见减少。
国王几乎绝望,于是他发出告示,无论本国人或者外国人,只要能解决鼠患,都能得到一笔巨大的赏赐,足以让其本人及后代过上富足的生活。于是各地的人们纷纷来到这满是老鼠与臭气的王城,有工匠献上繁复的捕鼠机械,有修士献用于驱鼠的祷文。然而没有一个人成功,他们最后从这里毫无光彩地离开,有些人甚至从老鼠身上染上疾病,最终不治而死。
就在几乎没有外地人肯接近这个被老鼠填满的王国之时,一个年轻人来到到了王宫。他身形瘦削,衣着土气,手中拿着一支锡皮笛子,像是一个街头卖艺人,但眼中有一种难以说清的神采。国王无精打采地接见了他,等着他提出自己的方法,然后失败。他看着这位年轻人轻轻用脚挪开王宫地板上的群鼠,开辟出一条道路,走到王座之前,微微鞠躬,轻声说道:
“陛下,您希望我如何除掉这些老鼠?您是希望我让这些老鼠在一日间全部暴死呢,还是希望我让它们从您的国境中离开呢?您是希望我让这些老鼠遁入土中再也不露头呢,还是希望我让它们全部驯服得如同羔羊听您使唤呢?您是希望我让这些老鼠自己跑进野兽的口中呢,还是希望我让它们自相残杀直到一只不剩呢?”
国王听完后不禁苦笑,他揉搓着自己的手,说道:“年轻人,但愿你的本领并非吹嘘。如若你真有办法,还请你不要让一只老鼠出现在我的国境之中,哪怕是尸体也不行。”
于是年轻人走出了王宫。他来到市中心的广场处,开始吹奏他那支锡皮笛子。曲调并无特殊之处,不过是随处可闻的乡间民谣而已。但奇怪的是王国的全境都响起了他的笛声。随后人们发觉自己身边的老鼠忽然一同停止了当前的行动,抬起身子,转身望向笛声传来的地方。似乎是静静地欣赏了一番笛声之后,它们自行结成队列,向着王城的广场前行。灰色的毛皮渐渐汇集,形成了一条巨大的灰色河流,裹挟着王国各地的老鼠,涌向了年轻人的位置。居民们停下了手头一切工作,鸦雀无声地看着如此庞大的鼠群徐徐行进。此刻他们才知道王国中的老鼠竟是如此之多,它们在途中相互堆叠,高度与一个人的小腿相当。这支老鼠的大军最终来到了年轻人面前,如同仆从一般低下头,静止不动,等候进一步的命令。年轻人一边演奏,一边向前踏出脚步,让鼠群将他稳稳承托。这条老鼠的长河重又翻腾,在年轻人的笛声中向着王国的边境流动,席卷过大街小巷,穿过林地与山丘,从早晨一直到傍晚,才最终消失在了所有人的眼中。这时人们再也无法在视线中找到一只老鼠,仿佛王国不曾有过鼠患,只是老鼠留下的洞穴仍让人难以忽略。有人说他看到了年轻人的神情,他好像沉浸在自己的笛声中,眼睑微合,露出微笑。
第二天年轻人回到到了王宫中,向国王请求报酬。国王赞叹不已,却仍有不解,他发问:“你让这些老鼠去了何处?”年轻人答道:“陛下,这些老鼠都是从地狱的一个坑道里钻出来的,我只是让它们回到了原来的地方。”国王将信将疑,但既然鼠患已除,现在似乎也无需多虑。
年轻人受封爵位,得到了无数金币以及一大片富裕的庄园。他一个人居住在庄园中,雇佣仆人承办其中一切事务,自己坐享其成。他开始出入于各色宴会之中,穿着华丽的衣服,与各色贵人交集。他边喝酒,边放声大笑,宴会厅里没有人肯同他共舞。所有人都说他性情怪异孤僻,尽管他已是宴会的常客。开始的几年间,还有人在庄园中听见他的笛声。那是很普通的笛声,他吹奏笛子时总是微笑着的。但是随着时间流逝,笛声在园中销声匿迹,取而代之的是年轻人重金聘请的乐师们演奏的乐曲,年轻人听着乐曲,脸上是难以琢磨的神情。
年轻人渐渐衰老,身体渐渐发福,以前刮得干净的下巴而今胡茬丛生,曾经有神的双眸也变得暗淡,让人难以想象他就是曾经让鼠患从王国消失的吹笛人。他没有真心朋友,也没有恋人,更没有后代。终于在某日,年轻人的身体再也无法支撑,他躺在床上,奄奄一息。床边是他的仆人们,等着他的遗嘱,盼着从他那里分上一份遗产。可年轻人默不作声,只有微微转动的眼睛表明他仍活着。突然他似乎获得了什么新的活力,从床上起身,口中不住喃喃,在房间里拼命的寻找着什么。仆人们只当这是他临死前的谵妄,心里已不再对遗产抱什么希望,没有一个人有所动作。终于他找到了,那是他那支锡皮笛子,多年未用,已是锈迹斑斑。他眼中射出喜悦的光芒,将吹口凑到嘴边,开始吹奏。
在数十年之后,王国的各处再次响起了那传遍四野的笛声。年轻人们满心惶惑,而老人们则清楚这笛声的意义,可是王国当下已无鼠患,这笛声又是因何响起?在片刻之后,这个问题的答案摆在了所有人面前。鼠群回来了,一如它们数十年前那样奔涌,只是这次的目的地有所不同——年轻人的宅邸。仆从们满脸惊讶地看着老鼠撞开房门,渗进这幢富丽的房屋,将自己压倒,让人喘不过气。在笛声中,鼠群将半躺着的年轻人托举起来,带着他离开了房屋。人们惊恐地看着重又到来的鼠群,看着鼠群之上的年轻人。他狂热地吹着笛子,仿佛不是他操作着笛声,而是笛声将他控制。他的笑容如此幸福,没有人会怀疑他正沉浸在登入天堂的喜悦之中。
但是这一次鼠群并未为害,而是在王国的国土之上肆意流动,直到消失在远方。如同往常,王国中不再有一只老鼠。唯一不同的是年轻人没有回来,他彻底在世界上消失了。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要这样做,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。